来源：国家人文历史（作者：李宁馨）
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，提及远洋航行的先驱，人们总会在第一时间联想到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。
然而，鲜为人知的是，郑和有一位同为宦官的前辈，早在唐朝，就已经率领使团远渡重洋，抵达地中海沿岸的阿拉伯帝国——黑衣大食（今伊拉克一带）。他就是杨良瑶，一位不见于正史的先行者。
1984年4月，《唐故杨府君神道之碑》出土于陕西省泾阳县扫宋乡（现属云阳镇）小户杨村。神道即墓道，神道碑以记载墓主生平为主要内容，令人惊奇的是，这块碑的主人身为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唐代宦官，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横渡印度洋的官方使节。该碑形制宏伟，碑首高85厘米，碑身通高190厘米，呈梯形结构：上部宽94厘米、厚23厘米，下部宽102厘米、厚27厘米。碑身虽历经风雨剥蚀，但“贞元初，奉使大食，航海梯山”等字迹仍清晰可辨，碑文记载墓主杨良瑶“四充聘国使”，曾于唐代宗、德宗两朝多次任外交使节，在贞元元年（785）奉命出使黑衣大食。
展开剩余90%唐朝虽与大食有着长期友好的邦交关系，但正史有关记载不多，且多半记述简略，语焉不详。《唐故杨府君神道之碑》弥补了唐王朝“西结大食”的外交史料空白，也令消失于史海沉浮中的“无名”航海家杨良瑶得以重见天日。
故事的开端
杨良瑶（736-806），字良瑶，隶籍今陕西省泾阳县。根据其神道碑记载，他的先祖是周宣王之子尚父，因受封诸阳，实称杨侯。“晋灭其国，因以为氏。厥后，代济勋德，遂为名家”。曾祖官至云麾将军、右威卫中郎将，在少帝唐隆年间（710）参与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发动的唐隆政变，诛灭中宗皇后韦氏政治集团，因功获封“唐元功臣”，之后被“赐业云阳”。但至杨良瑶父辈时，家道已中落，以至于他在娶妻生二子后，仍不得不在唐肃宗至德年间选择自请净身，入宫为宦。
“少以节义为志行，长以忠勇为己任”，却只能委身内廷，以残缺之身事卑下之职，在宦官生涯的最初十年，杨良瑶经历了怎样的艰难，后世已不得而知。大约他工作得不错，获得了统治者的青睐，才能在代宗永泰元年（765）被封为副使奉命随中使刘崇进招抚慈、際等州狼山部落叛乱，有机会出人头地。此次平叛大获成功，回朝后，杨良瑶被授文林郎、行内侍省掖庭局监作之职，后又加朝议郎、宫闱局丞，在大历六年（771）奉使宣慰安南，八年（773）出使广州。遇循州刺史哥舒晃叛乱被俘虏，坚持不降，于大历十年（775）被解救。
建中四年（783），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，德宗调泾原驻军前往平叛，泾原将士行至长安，却以待遇不公为由发动兵变，并攻破大明宫丹凤门。德宗被迫仓促西走奉天（今陕西省乾县）以避其难，史称“泾原兵变”。由于事发突然，随德宗避难者仅“皇太子、韦淑妃、唐安公主、亲王、贵妃及信任的宦官百余人”，杨良瑶亦在此列。德宗兴元元年（784），杨良瑶主动“请使西戎”，赴吐蕃军乞师助平兵变。
此时的唐蕃关系早已不复太宗时期和平，吐蕃此次助兵引发的领土争端，正是杨良瑶出使大食的关键推动力。
“下西洋”背后的一团乱麻
安史之乱的爆发，令太宗、高宗等几代皇帝努力建立的西部防御体系一朝崩溃。吐蕃借机扩张势力，疆域达于极盛。时人称：
“东有青海之隅，西据黄河之险，南有铁岭之固，北有雪山之牢；逻娑之外，极乎昆仑；昆仑之傍，通乎百越。”
可见。吐蕃实际上已控制了整个河陇地区，甚至一度进军长安，占领大唐都城15日之久。
外忧严峻，内患也同样不可小觑。唐德宗即位之初（779），表面上已平定安史之乱，实则藩镇割据之势愈演愈烈。
建中二年（781）正月，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卒，其子李惟岳援引代宗朝旧例，请袭父职。魏博节度使田悦因昔日李宝臣助其继叔父田承嗣之位，同时上表为李惟岳请命。七月，淄青平卢节度使李正己去世，其子李纳亦请嗣位。德宗因立志削藩，革藩镇世袭之弊，拒绝三人请求，并发兵征讨。李惟岳、李纳与田悦合力起兵反抗，中唐藩镇与朝廷之矛盾由此全面激化。
淮西节度使李希烈，本要奉命讨伐与叛军遥相呼应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，后居功自傲占据襄阳城，不听命于唐中央。建中四年（783）十月，德宗调遣泾原兵试图镇压李希烈，兵将途经长安时，因国库空虚，将士粮赐不充，发生兵变，德宗出奔奉天，乱军拥立赋闲在京的重臣朱泚并占据长安城。
杨良瑶的“请使西戎”，是德宗无奈之下的被迫之举，唐以安西、北庭土地相赠为条件，换取吐蕃出兵剿灭朱泚。吐蕃虽应允助兵，但始终拖拉不前，并未起到什么作用。叛乱平息后，吐蕃遣使来索要安西、北庭之地。德宗本已命陆贽发布诏令兑现承诺，“以土地隶属西蕃”，但在重臣李泌的建议下，最终选择拒绝割让土地。吐蕃不平，“大举寇泾、陇、邠、宁，掠人畜，芟禾稼，西鄙骚然”。德宗遂继续采纳李泌“北和回纥，南通云南（南诏），西结大食、天竺，以困吐蕃”的策略，派遣使节出使各国，试图结合各方势力，形成对吐蕃包围圈，来遏制吐蕃的东侵。
杨良瑶奔赴的大食与唐 王朝长期以来保持着通使外交关系。自从天宝十载 （751）怛逻斯之战确定了两国在中亚地区的势力范围后，海上贸易便日趋活跃。从唐高宗永徽二年（651）八月大食国始遣使朝贡起，到德宗年间，大食朝觐次数达三十余次。从地理位置上看，大食与吐蕃东西相邻，吐蕃的强大，势必也威胁到大食的地位。因此，联大食以克吐蕃，从战略上来说，是完全行得通的。
当然，此次出使，也有经济上的考虑。唐朝自显庆三年（658）灭西突厥汗国，成为葱岭东西、天山南北西域诸国的宗主后，从长安出发的陆上丝绸之路畅通无阻。史载：
是时中国盛强，自安远门（即开远门）西尽唐境万二千里，闾阎相望，桑麻翳野，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。
但自吐蕃占领河西陇右，进而占领西域南道诸国后，这条道路便不复往日畅通。唐蕃关系持续紧张，也令陆路商人不敢冒进，东西商贸陷入僵局。唐朝迫切需要一条成熟的新贸易路线，绕过吐蕃的陆上封控，以维持对外经济联系。在此背景下，杨良瑶出使大食计划中的海上路线就显得尤为重要。
西航！
贞元元年（785），肩负重任的杨良瑶使团从长安出发抵达广州，在这里，他“舍陆登舟”，开始了远洋航行。之所以选择广州作为出发点，原因可能有三——
一是隋唐时期，朝廷将南海神祭祀纳入国家“中祀”体系，作为“岳镇海渎”祭祀的重要环节，由地方官员定期主持祭祀大典。至天宝十载（751），玄宗敕封南海神为“广利王”，使其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。杨良瑶需至广州南海祠进行祭海仪式，以祈求航行顺利。
二是广州刺史、岭南节度使杜佑此时正在广州，杜祐的侄子杜环曾随镇西节度使高仙芝西征，深入大食腹地，最远抵达地中海沿岸。他将西行旅程记录下来，写成《经行记》。这本书是杨良瑶出使的重要参考，因此，他很有可能会实地拜访杜环，寻求帮助。
第三点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。广州是唐代最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，自汉代以来就是南海贸易的中心。唐代设立市舶司管理海外贸易，广州成为连接东南亚、印度洋乃至阿拉伯世界的关键节点。从广州出发，可经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，最终抵达波斯湾，这是一条民间航行已经验证过的可靠航线。同时，广州也聚集了大量波斯、阿拉伯商人，他们熟悉印度洋航线，能为使团提供向导和航海经验。
与杨良瑶同时的地理学家贾耽，在贞元九年（793）入朝任右仆射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，负责整理古今郡国县道四夷类的图籍。他于《皇华四达记》中记载，海路前往黑衣大食国首都缚达城（今伊拉克首都巴格达）的路线，自从广州南海登船，沿南中国海向南行，先至门毒国（今东西竺昆仑洋），再至古笪国（一说真腊），经海峡（今新加坡海峡），北岸为逻越（即暹罗，今泰国），南岸为佛逝（今苏门答腊岛南部），路过天竺（今印度国一带）等百数十个国家，抵达大食国弗剌利河（今幼发拉底河），改乘小船北行至末罗国（今伊拉克巴斯拉镇），再向西北陆行千里，到达大食阿拔斯王朝茂门王所都缚达城。
据后世史学家考证，贾耽对西洋航线的记录，来源很可能是杨良瑶的出使资料。神道碑碑文虽无具体描写，但以文学的手法写下一路艰辛，云：
挂帆凌汗漫之空，举棹乘颞森之气。黑夜则神灯表路，白昼乃仙兽前驱。星霜再周，经过万国。
杨良瑶“逸尔无惮险之容，惊然有必济之色”，在经历长达七个多月的航行后，抵达巴格达。遗憾的是，由于史料缺失，杨良瑶抵达大食后的具体外交活动已难考其详。只有碑文中“播皇风于异俗，被声教于无垠，往返如期，成命不坠”寥寥数言的记载，证明他不负使命，与大食达成了一定的合作关系，将大唐的威仪与文明远播异域。
《新唐书·大食传》记载：
“贞元中，（黑衣大食）与吐蕃为劲敌，蕃兵大半西御大食，故鲜为边患其力不足也。”
同时，自杨良瑶出使后，海上丝路也日益繁荣兴盛起来。王虔休《进岭南馆王市舶使院图表》说：
“（贞元年间），诸蕃君长，远慕皇风，宝舶荐臻，倍于恒数。”……“梯山航海，岁来中国。”……“（贞元末）蕃国岁来互市，奇珠、瑇瑁、异香、文犀，皆浮海舶以来。”
海上丝绸之路成为联系不同地区文明的桥梁。
晚年荣宠
出使归国后，杨良瑶恩宠更盛。贞元十二年（796），加授太中大夫，职任如故。十四年（798）春，特敕主持修葺先帝陵寝。他“夙夜奉公，恪勤匪懈，规制严谨，工费节省”，获赐紫金鱼袋、判慊等殊荣，并增禄秩。此后，凡皇室贵胄丧葬事宜，皆委其总理，所得赏赐“不可胜纪”。
贞元十五年（799），淮西节度使吴少诚举兵叛乱，“纵兵劫掠阳翟（今河南禹州），进犯许州（今河南许昌），汝州（今河南临汝）、洛阳震动，关东大骇”。朝廷急调二十万大军，以夏绥节度使韩全义为帅平叛。杨良瑶被命为都畿汝州监军协助平叛，后奉诏主持军务。他先安民察敌，“修城垣，积粮秣，治甲兵”，“以简易之策渐进谋划，不日而功成”，使“怯卒化为劲旅，危城固若金汤”。至永贞元年（805），终平淮西之乱。是年，杨良瑶以本官兼领右三军僻仗使，以其累世功勋、素著威望，成为朝廷倚重的股肱之臣。德宗去世，顺宗即位后，作为四朝元老，他以年老体衰恳请致仕还乡。次年，杨良瑶在家中去世，享年七十一岁，得以善终，“皇上轸悼，士庶同悲”。
碑文最后，以简洁的文笔，概括了杨良瑶波澜起伏的人生：
公自至德年中，入为内养；永泰之岁，出使有功。恩渥日深，委信渐重。至若震忠义以清慈隰，明勇决以伏哥舒，乞师护于南巡，宣化安于北户，使大食而声教旁畅，监东畿而汝洛小康，供奉四朝五十余载，议勤劳而前后无比，论渥泽而流辈莫先。故得祚土分茅，纡金拖紫，名高史荣，庆传子孙。
参考资料：
[1] （后晋）刘昫等撰：《旧唐书》，北京：中华书局，1975.
[2] （宋）欧阳修、宋祁撰：《新唐书》，北京：中华书局，1975.
[3] 王小甫：《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史》，北京：高等教育出版社，2006.
[4] 荣新江：《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》，北京：北京大学出版社，2015.
[5] 张世民.中国古代最早下西洋的外交使节杨良瑶[C]//唐史论丛（第七辑）.陕西咸阳地方志办公室;,1998:357-362.
[6] 李伟,马玉洁.丝绸之路上中伊文明交流的历史叙事[J].国际汉学,2018,(04):32-36+200.2018.04.006.
[7] 荣新江.唐朝海上丝绸之路的壮举:再论杨良瑶的聘使大食[J].新丝路学刊,2019,(03):1-14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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